“诗从对面飞来”。
一种有趣的诗艺:从对面写自己
张 福 勋
(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 教授)
杜甫的《月夜》,本来是说自己被安史叛军俘虏在长安,于月夜思念远隔在鄜州的的妻儿,诗人却掉转笔去,写在鄜州的妻儿思念自己:“香雾云鬓湿,清辉玉臂寒”。妻子月夜在外遥望长安的丈夫,时间太长了,头发也被夜露打湿了,胳膊也寒冷得如同月色了。那小儿女却无知,既不懂得想念久别的父亲,也不晓得她(他)们的母亲怎样在痛苦地思念着丈夫:“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。”
杜诗研究专家浦起龙评点说:“心已驰神到彼,诗从对面飞来。”说的就是诗从对面写自己,显得曲折而深沉。
杜诗那首名作《奉先咏怀》诗,其中二句于此同一机杼:“老妻寄异县,十口隔风雪。”[明]王嗣奭评论说:“公本思家,偏想家人思己,已进一层。”认为这种写法“词旨婉切,见此老钟情之至”。(《杜臆》)
还有《邯郸冬至夜》:“邯郸驿里逢冬至,抱膝(思念状)灯前影伴身(孤独)。想得家中夜深坐,还应说着远行人。”批评家纪昀认为这同样是运用从对面写的诗艺,是“对面落笔法。”(方回《瀛奎律髓》卷三十二引)本来是“远行人”冬天夜里,孤独冷清,“抱膝”思念家人;诗却从对面写“家中”人在夜里“深坐”难眠,思念着“远行人”。使这“远行人”更感苦楚泪酸。
我曾经写过一篇诗艺的短文《从另一面写》,可详参《诗的艺术世界》,内蒙古教育出版社,2003年,第72页。只是说到另一面的“事”和“物”,而偏未及“人”,很片面。实际上,从对面写自己,主要的是着眼于对面的“人”,“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”!从对面“人”的心理活动、行为轨迹等等,更能衬托出自己的深衷来。
辛弃疾有一首写“离愁”的《满江红》,是说自己于“三月暮”天,她“人去后,吹箫声断”,自己独倚楼栏,只看到“满眼不堪”的春去也,却无计挽留,“最苦是,立尽月黄昏,栏杆曲”,已经是满腔愁绪,无法忍受。诗却掉转笔头,写对方“一纸寄妻书”,“相思字,空盈幅,相思意,何时足,滴罗襟,点点泪珠盈掬!”比自己思念她,她更是思念自己。自己将来信“从头读来”,尽管“敲碎离愁”,结果欲借浇愁愁更愁了,就连那不知情的“垂杨”,也“只碍离人目”(按,这是运用“遣情”的艺术手法,将“情”移至到无知的“垂杨”身上。),连让我望一眼的视线都要给遮断!这是何等的离愁别恨呀。让人更难忍受。
诗从对面写自己,诗意婉切曲折,增加了韵味,尤耐人咀嚼了。
方回《瀛奎律髓》卷三十二举了宋人汪藻抒写自己爱国情操的一首诗《乱后寄常州使君姪》,其末联云:“日边无一使,儿女讵知愁。”失去国土的遗民盼望着南宋朝廷(“日边”)能派使者来收复失土,但因朝廷执行投降政策坐看失土而不顾,令广大爱国军民大失所望,是“愁”(恨)上加“愁”(恨)了。诗却从另一面“小儿女”竟不知愁写起。纪昀认为“儿女不知愁,则知愁者在言外矣。此从杜甫‘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’化出。”是诗艺的“对面落笔法也。”说的就是这种诗艺的表达效果。
纪昀又举出陈后山《宿深明阁》诗:“时要平安报,反愁消息真。”在战乱中的人们哪个不急切地想要知道家人“平安报”的消息?这是从自己这一面写;纪昀认为诗却从报消息的对面写来:“深知问消息,不忍道何如。”更显得深沉,真切。“反愁”,是我这一面的心态,急切,恍惚,又怀疑;而“不忍”是对面人的心态,犹疑,沉痛,又悲悯。两方面的心态,左右夹击,加在一起写,战乱中人们心灵之创痛,多么戳痛人的心灵呀。诗艺的表达,入木三分了。
周邦彦那首“蔷薇谢后作”之《六丑》词,更是被历代词评家公认为是运用此种诗艺的高手。“蔷薇谢后”即春去也,可知是写惜春,并藉此写离别。词人先从我这一面写,“愿春暂留,春归如过翼,一去无迹。”惜春而遣情于春,说春毫不留情去得很快,如同流水:“漂流处,莫趁潮汐。恐断红尚有相思字,何由见得?”用“红叶题诗”的典故,把相思字写在花瓣上。用“逆挽”的手法,说你不留情即罢了,还要将“相思字”无情带走。词还遣情于无知的“长条”和“残英,”让它们也带着浓重的惜春意:“长条故惹行客,似牵衣待话,别情无极。”而“残英”呢,更是有情:“残英小、强簪巾帻。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,向人欹侧。”它硬是“簪”在离人的巾帻上不肯离去,以此反衬流水之无情。而那“钗头”更是有情,它在离人的头上,颤颤袅袅,依恋着主人,更胜过了无情的“漂流”和“残英”。
词从对面连续写了“长条”、“残英”和“钗头”,更加强了我这面的惜春并惜别意。
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评说:我这面“愿春暂留”十三字,写得“千迴百折,千锤百炼”;而那面,“不说惜花,却说花恋人。不从无花惜春,却从有花惜春。不惜已簪之‘残英’,偏惜欲去之‘断红’。”逆入平出,亦平入逆出,处处断,又处处连,婉切曲折,引人入胜。一气贯注,文情相合。自处写,又对面写,是花,也是自己。比兴无端,奇情四溢。是清真词之独到处。
2018年1月24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