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诗艺的“遣情”
张 福 勋
(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)
修辞学有所谓“移就”一说(陈望道《修辞学发凡》),讲的是将人的性状移属于非人的或无知的事物,偏重的是客体发生的变化。比如陆游的诗《过采石有感》:“明日重寻石头路,醉鞍谁与共联翩。”本是陆游“醉”,却移就在无知的“鞍”上。这样,就将“鞍”拟人化了,无生命的变成有生命的了。以它之“醉”衬托主人之更“醉”。
我所说的作为诗艺的“遣情”,与此有相似的东西,如都是将人的主体的性状等鲜活的东西,置放于非人的死物身上。但不同的是“遣情”,只是遣就而并不将对象(物)强求化为有生命的。偏重的是抒情主体,如同样表达醉态,辛弃疾的词《西江月·遣兴》:“昨夜松边醉倒,问松我醉何如?只疑松动要来扶,以手推松曰‘去’!”
醉了,而且醉得厉害了,神志晕糊,已经进入到迷狂状态了,把松枝的摇动,恍恍惑惑的,当成是要来“扶”醉倒的我一样。这个“扶”,只是我的错觉,误会。这样写醉态,就生动也深刻得多了。但并不像陆游的“醉鞍”,醉鞍是我的情状将无知觉的“鞍”化成了有知觉的了。而辛弃疾所写的松枝的“扶”我,只是一种自我的错觉而已。但这一遣情却淋漓尽致地、入木三分地描绘了抒情主人公的醉态,狂态,对生存环境的郁忿态。
《汉宫秋·立春》:“却笑东风,从此便熏梅、染柳,更没些闲。闲时又来镜里,转变朱颜,清愁不断。问何人会解连环。生怕见花开花落,朝来寒雁先还。”抒写惜春的情感,却遣情于一只“寒雁”身上,说它“先还”就意味着春去也。雁之“还”与不“还”,是气候、季节所决定的,不受人的主观意志转移。这“怕”却是诗人主观的感受了。
可知,所谓诗艺之“遣情”,就是将鲜活的人的个体生命体验,有意识地遣就在无生命的客体的万物之上,以此来强化主体抒情的需要,使弱变强,使淡变浓,使浅变深,达到最佳的艺术效果。故王国维称其“幼安之佳处,在有性情。”(《人间词话》)
比如另一首写“惜春”的词《摸鱼儿》说:“惜春长怕花开早,何况落红无数。春且住,见说到,天涯芳草无归路。怨春不语,算只有,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。”这里连续多次运用遣情的诗艺,使诗意的表达更委婉曲折,耐人咀嚼。一是将“怕”之情遣发到“花”的身上;二是将“怨”之情又发到“春”的头上;三是将“惹”的情绪藉发到“絮”的身上。“怕”花开早(早开了就早落了),“怨”春不语(我是要告诉你:慢慢归去,不要那样着急),又将蛛网拟人化,它“殷勤”地将“飞絮”挽住,不让它飞得那么快(春去也)。“惹”是我遣情让蛛网这么做的。如此轮番轰炸,作者的“惜春”之情,跃然纸上了。
辛弃疾是宋代以词写情的大家,他原本就以为“此中风物本吾家”。(《满江红·冷泉亭》)世间之万物,本是“吾家”的私有,任我驱使,任我“遣情”,让无人性之一景一物“皆着我之色彩”。(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)所以在他的笔下,这“遣情”的诗艺,使他左右逢源,发挥得无以复加。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、见我应如是。”因为“情与貌,略相似。”(《贺新郎·独坐停云亭》)“我”与“青山”,简直就一体了。
《祝英台近》写“晚春”,耽心春去匆匆,要劝春留住。于是将自己的“愁”(“惜春”)情遣发到“春”的身上,如此“春”与“愁”粘为一体了,春来春去,总是伴着愁情:“是他春带愁来,春归何处,却不解、带愁归去。”
稼轩词中,还有相当一部分抒发爱国情怀,揭露南宋朝廷不思收复失土、只知一味妥协退让的投降政策的。更是将本属于“吾家”之风物,左旋右转,任我簸弄,让我“遣情”。如《念奴娇》:“我来吊古,上危楼赢得,闲愁千斛。虎踞龙蟠何处是,只有兴亡满目。柳外斜阳,水边归鸟,陇上吹乔木。片帆归去,一声谁喷霜竹?”“斜阳”、“归鸟”、“乔木”、“片帆”、“霜竹”,只因为这些“此中风物”皆是“吾家”物,故都跟主人一起染上了“愁”色,作者压抑欲要喷发的愤激之情一概遣情于“江头风怒”,“朝来波浪翻屋”了。
2018年1月22日